架著褪到鼻翼的眼鏡,在凌亂一片的工作桌上,目不斜視也能準確摸出鑷子或剪刀,懸浮在空中的塵埃不敢亂飄,生怕驚擾那雙專注的眼睛。我最初想像ART CRAFT的世界,是屬於那些嚴謹又頑固的老工匠,歲月的慢鏡由略為笨拙的雙手,爬升到皺褶堆積的眼角,一生只潛心鑽研一種技藝,小小的工坊中瀰漫著年復年的寂寞。
但誰說只有在意大利裁剪皮革、鑲嵌馬賽克或打磨珠寶,才算得上是工藝?有時在古着店遇見香港製造的藤織手袋,我就會想起在港島街巷綠皮攤檔下,拿起手邊材料編出各種織品的阿姨。自得其樂地弄點玩意,花心機把東西造得美觀又實用,我覺得已是工藝最單純的本意。
法國品牌JACQUEMUS是個好例子,在疫情期間用橙和檸檬充當鞋跟,順勢在社交媒體發起#JACQUEMUSATHOME 活動,讓困在家中的人們發揮創意,紛紛把洗碗海棉、晾衣夾、廁紙、口罩、螺絲粉、番茄仔……各種家居物品拼湊出藝術作品。毋須多麼華麗精緻,可能只是一瞬間的靈機觸動,卻回歸到創造原本的樂趣。這與 19世紀末英國工藝美術運動不謀而合,儘管萌發於工業革命後的大城市,但價值觀卻是追溯鄉村的簡樸傳統,比起依賴機器,更重視用雙手呈現想像與內心。
我最貼近工藝的時刻,也許就是靠在母親的桌邊,看著她在深夜用毛線替公仔織衣服,然後盡力在紅襯灰、藍配黃的線堆前,回答她哪一個配色更加好看。對於做手工只有三分鐘熱度的我,曾將要剪剪貼貼的房屋模型,交給母親代為完成。市面上有各類主題的袖珍場景,圖書館、咖啡廳、茶餐廳、歐陸別墅等,附上紙樣零件讓你DIY製作。這並非當代才出現的新事物,也非小孩子過家家的玩具,你甚至也未必猜到,它曾經是上流社會階層用來炫耀財富的珍品。
那些「娃娃屋」(BABY HOUSE/DOLL’S HOUSE)據說早在16、17世紀的北歐出現,後來在德國、荷蘭和英國等地流行起來。當時具有財力的家族,會精心佈置這些櫥櫃,儼如對待真正的大宅一樣,為每個房間貼上牆紙,再擺滿迷你銀器、瓷器等,掛上家庭成員的肖像,甚至在酒瓶中注入真的佳釀。繡上金線的絨布坐墊、弧度優美的梳妝台、雕工細緻的銀燭台……每一件家具、裝飾,都還原著那個家庭極富品味的生活方式。
QUEEN MARY’S DOLL’S HOUSE就是其中一個最豪華的作品,不但按實際比例安裝了冷熱水管、電梯和電燈,還放了兩百本皮革裝訂的書籍、由真金鎚打而成的鍋碗,就連手動咖啡機也可以操作。這些珍貴的娃娃屋,是展示身分地位的觀賞之作,也是代代相傳的禮物,教育女孩打理家庭的知識。
另一個著名的微型房屋作品,就是由藝術家MORAY THOMAS於1930年代設計的WHITELADIES HOUSE,是一棟現代主義的鄉村別墅。望進四四方方的米白牆壁,如棋盤相間的棕色地板,蓬鬆麵包似的單人梳化,以及帶有幾何線條的門廊,由客廳、臥室到浴室,這個憑人手逐小黏貼而成家居,彷彿輕輕一碰就會立即歪倒。你只可屏息湊近細賞,幻想置身其中所呼吸到的氣味,觸摸一桌一椅時留下的痕跡,微風怎樣從窗簾下溜過,一恍神可能身體就會縮小,融入那微型世界之內。那些紀錄著家族風光的娃娃屋,一一完成了原初的使命,散落在不同的古董拍賣場所和博物館,供人緬懷不惜工本尋覓精緻的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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