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誠的撒謊小姐
終於等到了這一刻。
意大利小雲吞的烹飪課,和導師一對一的十五分鐘。
她就站在我身旁,以靈蛇一樣的十指拈起盛有餡料的雲吞皮,手掌合攏,指頭擰轉,包裹。
我也學她擰手指,只是有點心不在焉。
「想問妳一個問題。」我說。
「請。」她優雅地答,話音好似黑天鵝的羽毛飄落如鏡的湖面。
*
小雲吞導師今年二十五歲,長有一頭及腰的長髮,一張圓臉,和一雙總是瞇起來瞧人的眼。教人做小雲吞是她的副業,而正職,則是香港劇團的行政助理,工作地點為上環,每周工作五天,剛過試用期,幾乎過不了試用期——你說我怎麼會知道?因為我也是在這個劇團上班。我幹 IT HELPDESK,她工作桌上的電腦,就是我設定的。
這本來應該是我跟她唯一的交集。她有她替劇團訂文具、安排維修影印機和打電話催蒸餾水,而我則每日解決各種IT雜症。除非看症的是她,否則我不會需要跟她講半句話,就算是忘記她的名字也很正常。
然而我卻記得她,因為她在辦公室是個大紅人,從負面角度講。她是罕有的被排擠的存在。
大家都叫她阿撒,或撒謊小姐。
取花名這行為多少有點小學雞;也一如小學雞,公司大多數人對阿撒的不友善,恐怕亦是歸邊與跟風多於實際的反感。不過若說她應該要擊鼓鳴冤,那也不盡然。
因為,據我所知,阿撒確實是個頭等撒謊慣犯。比如說她每次上班遲到的理由都是要扶阿婆過馬路,哪有這麼多阿婆過馬路?她又曾經對同事A說自己全家已移民加拿大,對同事 B 說移民英國,還對 C 說父母雙亡。就連去洗手間,她都會謊稱自己是去叮飯。
這種謊撒來意義為何,我也覺得莫名奇妙。
不過我並沒有加入辦公室的排擠風潮。倒不是因為我善良,而是我認為,嘴巴長在她的臉,要說甚麼是她自由,只要不影響到他人。
而她至少沒有影響到我。莫如說在這個馬戲團一樣的辦公室,更多更多的人和事都在給我麻煩,上至上司一再使用公司電腦登入色情網站,下至過分關心同事婚姻狀況的茶水姐姐因為不滿我一把年紀仍不派利是而把我的咖啡沖得格外苦,這些我都可以管但沒管。那我又何必去管一個同事為甚麼每天桌上放一支雀巢檸檬茶,卻說自己獨愛維他奶?她喝美沙酮又如何。
我這樣想。
直至上星期第一節意大利小雲吞課。我上這個課完全與公司無關,因此沒想過導師是同事,沒想過這同事會是撒謊小姐,更沒想過,教室裡的她簡直像換了個人。神情認真,態度誠懇,穿著墨綠素色圍裙的她如女神詔告:「在此向各位說明我的教學方式:從下一課開始,每課我都只會簡單講解食譜,而把主要時間放在一對一教學。我認為一對一是交心的最好方法,而心,是做小雲吞必要的。為甚麼手工包的比機器造的好吃?就是因為每顆雲吞都可以吃得出料理人是不是懷有真誠的心。」
撒謊小姐的,真誠的心?
我很好奇。
「你說好奇?倒不如我問你。」她用一種分不清是平實還是平板、冷靜還是冷漠的調回答我。「我每天要喝三支雀巢檸檬茶。」
「有注意到的。」
「但我會說自己愛喝維他奶。」
「對啊,我……」
「假設我說自己喝『維他檸檬茶』,你會因為『維他檸檬茶』和『雀巢檸檬茶』都是檸檬茶而判斷我為人比較真嗎?」
我不解她為甚麼這樣問。思索的時候,她再開口。
「我去洗手間,你又會不會覺得我自稱『去後樓梯吸煙』比說『去 PANTRY 叮飯』更真?」
「為甚麼會更真?」
「後樓梯去洗手間比較近。」
「跟遠近無關吧,就算妳說要去國際太空站也……沒有所謂『更真』。真假只有 YES OR NO,或許。」
她把一顆包好的小雲吞俐落地放置在不鏽鋼盤,像給鋼盤植樹。「那麼你會覺得辦公室是一個YES真的場所?」
「NO。」
「既然如此,我又何必要 YES?將一顆小雲吞丟進一鍋臭豆腐又有甚麼意義呢?」
我沒想過她會拋出這樣的邏輯。不懂回應,只得把四種芝士混合黑松露的餡料舀上麵粉皮,笨手笨腳地包裹、封口。
「求真,有兩種方法。」她說。
我吞下口水,點頭。
「一種是拒絕假。這些人期望自己真,也期望世界真。但就算他們如何竭力做好自己,世界也不可能 100% 真。因此這些人不得不面對哪怕只有 5% 的假。他們也許視若無睹,也許搖頭嘆息,但無論怎樣都好,這都是痛苦的。
「而另一種人則接納假。這些人信口開河,胡扯謅編,因為他們知道這個世界根本就謊話連篇。但他們也知道,就算世界怎麼壞,仍然會有那麼 5% 的地方,窗明几淨,午後的陽光會穿透十字的窗櫺斜射到帶木紋的小圓桌。桌上有費茲傑羅,有海明威,有雨果。」
「也有意大利小雲吞。」
她嫣然一笑。「我們把真正的自己留給那個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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