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咁的。
下午五點,我穿起風衣、關掉電腦,準備和同事下班。下班回家迢長路遠,要先去洗手間。我喜愛公司洗手間,它有三大優點:飄逸著檸檬草的芬芳似伊甸園;地板則不沾半點水乾涸如撒哈拉沙漠;還有背景音樂,那是荀伯克的《第一室內交響樂》,引人反思個人主義與結構傳統的衝突。我一邊尋思,一邊小便,一不留神,竟忘記拉起那區隔肉體與便座的廁板,於是,一點點——其實不只一點點——小便便撒到上面。
我倒吸一口涼氣。
首先整理狀況:一)本公司的清潔工是個不做事只會開普通話有聲書蹲著聽的大叔;二)進廁格前我瞥見洗手液已用完;三)與我一起下班的同事要趕著湊他的小公主放學。
換句話說,我不能指望清潔工,不能自行用紙巾薰水加洗手液把小便抹乾淨,但為了令同事能夠盡其父責,我必須盡快解決當前難題。
徨惑的我站在廁格,低頭,右手姆指和食指夾鼻樑按壓,想要擠出一些思緒。
最簡單的解決法就是不解決。掉頭走。這雖然聽上去不太衛生,但其實是最衛生,因為如此一來那灘小便(由於我不願再用這個詞,下稱「朝霞」)便會明顯地沾在廁板,任何長眼睛的人都會看得見,並皺眉,然後換廁格。既然這個廁格不會有人再用,不衛生也就無從談起。
不過,就算沒有不衛生,我也不願意這樣做。因為,將心比己,我也見過廁格裡面的千奇百趣,而就算這些千奇百趣沒有跟我在物理上接觸,我仍然會心生厭惡,和憤怒:將一個好端端的廁格毀掉然後拍拍屁股走人,簡直和開車撞到貓不顧而去同樣是犯罪。我是個守法的好公民。
最少,我可以用紙巾抹乾朝霞。然而在撕下兩格卷紙,摺疊鋪在手掌之後,我又動搖了。
因為此舉恐怕才是真正的不衛生。問題在抹乾並不等於抹乾淨,卻會令下個用家以為廁板乾淨而繼續使用。肉體與朝霞接觸。惡夢。所以,抹乾朝霞的這種行為表面上是負責任,實際上卻是最不負責任。會這樣做的人,要不就是沒腦袋多想一步,要不就是只求自我感覺良好,對自身的善舉是否有做成善事漠不關心。
也許我應該相信體制。既然公司任命開普通話電子書蹲著聽的大叔(由於他的名號太長,下稱「開普蹲」)管理洗手間,我就應該相信公司的判斷。誠然人人皆知開普蹲只懂開普通話電子書蹲著聽,但既是人人皆知,管理層估量也是人,他們肯定也一清二楚。一清二楚卻仍聘開普蹲,那這種我以為非理性的行為,就有可能不是非理性,只是其理性我看不透。比如說管理層可能認為與其花更高薪聘請有用的清潔工,不如把錢留給股東。股東開心才不會退股,不退股公司才會穩定,我的飯碗才保得住。並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管理層的思考猶如大海裡面的燈籠魚,而員工只能坐在海邊遠望水平線浮想大自然的奧秘。
只是,燈籠魚會否犯錯?當然會,又不是上帝﹗再者就算管理層是神,在上帝已死的年代,員工也有權憑自身的理性去詢問、去質疑、去推翻。所以我也斷然不應僅以一句「公司安排」而任由公共衛生危機發生。
但是,不接受公司安排,我又可以怎樣做?
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在廁格站了多久,也許有一個世紀,而當我回過神來,同事已經在門外喊了我好幾聲。
「你沒事吧?」起初他問得關切。
「沒甚麼。」我並不想告訴他朝霞的事。「玩 CANDY CRUSH 入迷了。」
他的關心隨即轉為不滿:「那你慢慢 CRUSH?我的小公主已經在等了。」
他的小公主已經在等了。
女孩兒只有九歲。我曾經跟她打過羽毛球,她被扣殺會頓足喊:「叔叔!」儘管我多次要她叫我哥哥。多麼坦率的孩子。而在十二月這個臨近聖誕的傍晚,她的一個同學回家了,又一個同學回家了,而她卻仍與老師站在校門口。老師說:「妳爸不來呢……抱歉,我要回家餵貓。」老師走了。校工說:「妳爸不來呢……抱歉,我要回家餵魚。」校工鎖上門。同事的小公主一個人在寒風中,淌淚。
朝霞揮不走,也許會有人受害,但那人是誰、怎麼受害,我無法清楚;然而我能夠清楚的是,在我避免傷害這些無名氏而苦思瞑想的過程中,已經有人為此付出代價,而這個人,是我所認識的、關心的。
該怎樣做?我已經很清楚。
第二天上班,我特意走到那個馬桶前面,在與它相隔零點七五米的距離外觀察。我沒有看到朝霞乾涸的漬,但我仍轉身離開。我知道我今後將永遠不會使用這個馬桶,而我同事的小公主,她將會在有爸爸接放學的美好世界,健康地、快樂地成長下去。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