髮型當然是整個造型裡無比重要的一環,光是衫褲鞋襪可不足夠;而且頭部是最常迎接目光的部位,髮型不妥必定大打折扣。
衫不一定要常買,但頭髮就要常理常護;所以,見髮型師理應比逛最喜愛的時裝店還要頻繁。 有些人不喜歡跟時裝店售貨員說話,好讓自己可以靜靜地逛;在髮型屋想不想跟髮型師聊天,還有聊些甚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喜好甚至經歷。
髮型師要謀生除了要剪好頭髮,還要懂得和客人溝通;反過來也一樣,客人為了剪到最滿意的髮型,加上久不久就要把自己的頭交給髮型師,也要和他/她建立一個友好關係。
以下有幾份投稿,均發生在剪髮的過程,或許可以當作一個粗略參考,又或一笑置之。
WRITER 小銀
ILLUSTRATOR DOUBLE
你這個剪髮的不要跟我寶貝女胡說八道
當小銀接到朋友電話,對方說這份工作應該是EASY MONEY:「就到豪宅替一個女孩剪剪髮」。她也沒有多想,工作就是工作。平常心。
年過 50 的小銀,已經能以平常心度過大部份日子。
是因為髮型屋無法營業,才出現這些上門理髮的現象。這種模式, 更適合小銀這種自由工作者。
她比原定時間早了一點來這個位於九龍西的天價住宅,預留時間 探索豪宅那種如迷宮的入口和保安。為隆重其事,她還穿上那 VINTAGE 的 MARGIELA 和 PAUL HARNDEN 鞋子。她知道沒有幾個人會欣賞,但衣服是穿給誰看?她也不知道。花一萬元剪個 頭髮,也沒有幾個人會盛讚你的新髮型。
經過五個門口三部升降機四個守衛後,小銀來到約定的單位。
應門的當然是傭人。傭人也知曉這個人要上來,領這位客人到指定的位置作全身消毒,到指定的椅子脫鞋,換上指定的即棄拖鞋,再回到指定的位置將小銀要用到的理髮用具消毒。小銀今早出門前已將陰性快測結果傳給客人,來到現場再做兩支,三支各不同牌子。陰性又陰性之後,終於可以入廟見佛。
大廳很多看起來很貴的家具,小銀不懂得;但她認到兩幅張曉剛。
大宅女主人看起來不過 30 歲,下身是 PALM ANGELS 淺綠色運動褲,上身…… 竟然是一件印上「UNIVERSITY OF XIANGGANG / ECONOMICS & FINANCE / CLASS OF 2012」的T恤。當然這件 T 恤不一定屬於女主人,有可能她只是拿來穿而已。
「MRS. GAO,這是黃小姐。」傭人說。
「高太太你好。」
「HELLO黃小姐。能及時找到你實在太好了,小芉將要參加一個很重要的面試,必須要準備好儀容。那位老師很少會收學生,這次機會必定要把握。這陣子我沒有讓小芉出門,加上 SALON 又沒有開,幸好找到 CLINTON 可以來剪;可他又不幸陽性。 CLINTON 說你很可靠,甚至比他更專業更資深,實在太好了。」
「謝謝你,高太太。」
傭人這時候帶一個小女孩出來。小芉衣著光鮮,但給人少許沒精打采的感覺。
高太太下達指令:「請給小芉剪一個顏值提升三倍,可以去 DEBUTANTE 舞會的髮型,但奢華得來要簡潔乖巧一點,將她打造成有才華但不張揚的樣子。」
想必高太太覺得,付夠錢的話,剪一個髮型可以飛天遁地,鍾無艷可以易容成夏迎春。
不過高太太付的費用是普通價錢的三倍有多。不能飛天遁地也至少要選美冠軍。
期間小芉沒有作聲,仿佛不關心這件事。
高太太繼續說:「嘻嘻,我的要求有點為難嗎?我相信以老師您的技術,一定能做得到的。而且我會在一旁幫忙看看的。」
哦,原來會督導的。不過也很正常。
理髮的座位當然也已經準備好,感覺可能比真正的髮廊還要高級。
至於小銀是如何理解這位客人的要求?剪有錢人和平凡人根本沒兩樣,除非牽涉電髮或者其他複雜做法,單是一把剪刀變化不會有多大。把她剪得精神、可人,幫助她散發個性,就是她所理解的方向。
這時候第二名傭人走了進來,在高太太的耳邊說了幾句。小銀看著,令她想起有部叫《黑殺令》(2012) 的電影,黑人管家在白人主人耳邊輕聲叫他到書房,有要事稟報,然後將發現到的秘密告知,觸發之後的暴力場面。
高太太說要失陪一下,和傭人二號退場。
小銀和小芉不以為然。剪了十五分鐘,兩人都沒有說話。
小銀覺得這樣很好。工作就是工作。好好剪髮。
小芉突然微微抬頭,透過前面的鏡子望向小銀 ⸺ 畢竟還是小孩 子,還是怕悶。
「姐姐你給別人剪頭髮的時候,一般會跟他們聊天嗎?」
小銀平常地答:「看看是甚麼人吧。有人希望寧靜,閉目養神,或者閱讀或者看電話;或者他們怕理髮師忙著說話而分神,誤了髮型。有人怕悶,坐立不安,希望有人和自己說話。至於理髮師那邊,大部份都為了和客人打好關係而嘗試投其所好,講一些對方感興趣的話。聽客人訴苦、抱怨等也是常有。有人叫頭髮做煩惱絲,理髮師理好髮型之餘,也會嘗試替客人掃走其他煩惱。」小銀嘗試提供一個比較全面的答案,幫助小孩子認識這個世界。
「那你要和我打好關係嗎?你覺得我想聊甚麼東西?」習慣了有人在身邊前呼後擁的小芉這樣問道。
「我想為小芉你剪好今次這個髮型。」小芉好像很少聽人這麼平實地跟她說話,而不是百般討好 ⸺ 雖然她不為意,但她感受到小銀是真誠又純粹地,用她的方式善待自己。
「我自己其實也對這個面試不太有信心。媽媽常常說,這個年代最好的職業是當明星當網紅,很容易就可以賺很多很多的錢。媽媽說這位老師教 SINGING、PUBLIC SPEAKING、ACTING 是全國最好的。媽媽還說只要女孩子只要夠漂亮就好了,如果還懂的運用聲線、懂得面對鏡頭說話,那一定能做到網紅;她還著我要多看抖音。但是,我試過給爸爸朗讀我喜歡的故事書,他好像不太感興趣。」
小銀心想,這個孩子大概 10 歲左右吧,這個年代的孩子就是要在這個年代面對這樣的事。小芉大概很少遇到這樣的人,一個很可能不會再見的人,可以講講一個10歲女孩想講的感受。看得出她不是外向的人,但她媽媽竟全力催谷她往這個方向發展。
「那你爸爸贊成你跟這位老師學習嗎?」寡言的小銀繼續以平常心面對這份工作。
「半年也見不到爸爸一次,沒有問過他。」
小銀已經起了憐憫之意。
「小芉你可以做應該做的事和喜歡的事。你漸漸會接觸越來越多不同的事物,那麼你就會越來越知道甚麼是應該做和喜歡做的事 了。」
「姐姐你為甚麼打扮成男性那樣?」
小芉不太能理解剛剛那個回答,所以她自然地轉到另一個她很感 興趣的話題。
小銀小心翼翼地答:「小芉你覺得怎樣才算打扮成男性?怎樣才算打扮成女性?」
「媽媽那樣是女性。爸爸那樣是男性。」 親,我跟你爸爸應該不太像吧?
「小芉你這雙絨面鞋是不是來自一個叫 THE ROW 的牌子?很好看呢。你為甚麼穿著它呢?」
「媽媽買給我穿的。THE ROW 我沒聽過。」
「你喜歡這雙鞋嗎?」
「喜歡。」
「所以你就穿着它嗎?」
「是。」
「我也是因為喜歡這個打扮,所以就打扮成這個樣子。」
「爸爸說打扮成男性的女性,都是因為她們不漂亮,是 LOSERS, 才會這樣做。」
小銀見怪不怪,很明白這樣的看法多如牛毛。繼續平常心。不過這個平常心的下方,澆了一些汽油,一支燃點著的火柴緩緩飛去。
這時候高太太回來了。
火柴燃起了汽油,令平常心在焚燒。
小銀開口:「小芉,我剛才說要做應該做的事吧?你媽媽沒有尊重自己,教育你的時候也沒有了解你的性格;你爸爸對很多女性都毫無尊重,很可能也沒有尊重你媽媽。這些都是不應該的事。世界上有很多人,每個人也可以是漂亮的,跟髮型沒有關係。你可以這樣舒適地生活,是你爸爸腳下踏着很多人換來的;這些人可能是 LOSERS,但也同樣應該尊重。」
小銀被高太太謾罵了三十秒。不過她很清楚,對方一定會照常付錢,所以這樣提早下班,她也無所謂。其實髮型早就剪好,小芉的頭髮本來就不需要修剪很多,是高太太大驚小怪而已,她早就在拖延時間,就像 10 公分的模型要用 30 公分的盒子包裝起來的道理。
陽光普照。LOSER 小銀反倒慶幸,自己不是「WINNER」小芉, 可以自由自在地繼續當 LOSER,做應該做的事,喜歡自己喜歡的人。
WRITER CANZIE
ILLUSTRATOR DOUBLE
才剪個髮也要搞得像份子料理
沒有駕車的年輕女生 CANZIE 是為甚麼會出現在荃錦公路觀景台的呢?
一般人很少會出現在荃錦公路,除了行山人士要遠足,甚少有人坐公交上去,就連駕駛人士一般都甚少需要開上這條路。
CANZIE 是在交友程式認識 ARIC。兩人短訊交談 10 天後似乎頗為投契。兩人喜歡聊小說啊、獨立音樂啊、電影啊、時裝啊諸如此 類。當她問他哪個 LOEWE 手袋好看時,他會認真給意見,也會給她看不同 KOL 講不同手袋哪個抵買的資訊。CANZIE 很少這麼有 系統地去了解一件事;她上司也這樣形容她,但她不以為然,下班了就跟 ARIC 抱怨。
很自然地,CANZIE 也很想跟他見面。ARIC 竟然提出要在甚麼荃 錦公路觀景台見面,那個人稱英雄亭的地方。他說到那邊看看錦田的風景,然後徒步走上大帽山郊野公園。
CANZIE 雖有猶豫,她不是怕會在山上被對方分屍,畢竟是白天。晚上的話她一定會拒絕,而且令她想起吉田修一的小說《惡人》。她最猶豫的是,不想到這般鳥不生蛋的地方。行山打卡雖好,但第一次見心上人就要妝容溶掉於汗水裡,心裡不太願意。但她還是答應了,因為這個提議令他覺得這個人更加有趣,不悶蛋,好得意。
兩人都沒有駕車。她提議一齊乘 51 號巴士上去;但不知怎地,對方說直接在英雄亭見面吧。那她只好由港島南乘車到荃灣如心廣場,等 15 分鐘乘 51 號巴士,車程花了近半小時,才到「荃錦公路觀景台」站。
接下來就有趣了。CANZIE 由上巴士的一刻就沒有再收到 ARIC 的短訊回覆。下巴士了,她想給他打電話,但發覺一直以來都在交友程式溝通,沒有他的電話號碼。
她坐在英雄亭等了半小時。期間她回想兩人的對話:「難道因為我有一次說『矮過 170 CM 的男生實在太矮了我接受不了』而觸怒他了嗎?難道他說自己 171 CM 高是謊言嗎?那我是不是被放飛機了?」
她似乎是被捉弄了。「為甚麼會有這麼賤格又無聊的人?」
她還發現,觀景台是沒有行人路可以走上大帽山郊野公園,只有行車馬路。而這個巴士站只有往錦田方向,要離開就得再乘循環線 51 號到錦田,原路返回荃灣。
她回過神來,才看見碰巧有一輛 51 號巴士離開車站。「啊!!! 這麼倒楣!」
又要等下一班車了。做錯甚麼事?
車站前站了一名叔叔。叔叔旁邊有一個黑色旅行箱。有點像那種飛機師行李箱。
地方頗大得英雄亭沒有其他人或車,這刻只有一名心情極差的妙齡少女和一名尋常的叔叔。
叔叔左一瞧右一瞧。問 CANZIE:「小姐,有興趣剪頭髮嗎?」
他一邊走到涼亭,攤好旅行箱,CANZIE 見上面寫著「GLOBE-TROTTER 」,箱子裡是幾把剪刀和一些不知為何的金屬工具。箱內工整之程度,如果不是方才那問句,她還以為他是甚麼職業殺手。
如果是正常狀況,她九成會拒絕這樣的怪人加怪要求。但恍如流落荒島的她覺得沒所謂了。都幾得意。不會一天內遇見兩個賤格又無聊的人吧?
「好。」
她想起,早兩天在社交網站見到有人上傳相片,說因為髮型屋無法開門營業,有人在涼亭替人剪頭髮,說甚麼「飛髮聖地」云云,原來就是這裏。
想不到,約定的人見不到,倒碰上了「飛髮聖人」。
「來,坐下」聖人叔叔聲量不大,卻聽起來聲如洪鐘。這可能就是人們說的丹田?
他在長椅上架設臨時理髮座位的手勢和專注,令 CANZIE 以為這裏是醫生做手術的地方,又或者是日本師傅在廚師發辦。
「你不用問我想怎樣剪嗎?」
叔叔微笑着親切地說:「髮型應該是取決於一個人的臉型、頭型、 體型、髮質、髮量、髮線、髮旋位置、衣著打扮、性格、氣質等因素,髮質又包含頭髮粗幼、硬度、捲曲程度等。」
她呆了一下,嘴巴微張:「我還以為『想點剪』是一個用電話上的圖片來解答的問題。」
「那你想怎樣剪?」
「就按你意思吧。髮質和氣質嘛。」
叔叔摸了摸 CANZIE 的頭顱,抓了她頭上各處的毛髮十幾下,好 像分析完這名女性地球人的頭髮數據了。可以下剪刀了。
「叔叔你幹嘛要紮着馬剪頭髮?」
「遷就你的高度。」
「叔叔你那麼厲害,剪頭髮也講成弄甚麼份子料理那般。」
「剪頭髮就像做雕塑。雕塑的物料,就是這種PROTEIN FILAMENT。人頭上面多達12萬的體毛,每條均由PROTEINFILAMENT構成。正常理髮師每執起一束頭髮下刀,每一束約五百到一千跟頭髮,我是以每刀不多於五百條的單位去想像和計算這個雕塑會怎樣改變形狀。」
仆你個街。遇到賤人之後是遇到超級癲佬。
「如果我之前已經幫你剪過頭髮,那我可以有一個對照:例如經過兩個月之後,你的頭髮長了多少髮型變了多少。那麼我今次替你剪頭髮,可以更加準確預測你的頭髮會如何生長,從而調整我的剪法。」
「還有,不是我把『剪頭髮講成』這樣,而是剪頭髮本身就是這樣 ⸺ 要剪頭髮,就要認真地好好地剪;做每一件事,難道也不是同理嗎?」
「叔叔你是甚麼?頭髮學博士還是外星人?」CANZIE 倒沒有認為對方在炫耀,這名叔叔的語氣像訴說事實,像講一些理所當然的事。她這樣問純粹是出於驚奇。
「毛髮學即 TRICHOLOGY,但我不是 TRICHOLOGIST;倒唸過醫科,主力研究神經科 ⸺ 就好像衛斯理所寫,頭髮原本的功能, 是傳送腦波,或者說靈魂。」不知道他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後半可能比前半可信。
「衛斯理是甚麼?」
這個叔叔好像自言自語地繼續說:「一個醫生同時是一名理髮師很奇怪嗎?歷史對於理髮師最早的記載是,他們同時都是祭司或藥師;在例如古希臘、古羅馬、瑪雅、阿茲特克等古文明中,剪髮的人和剪髮這回事本身皆備受重視。到了中世紀以後,剪頭髮的人多數同時是施手術的人,包括牙科手術;理由很簡單,因為不易得到經過消毒的刀具,而剪頭髮和施手術都需要用到相近的工具。放血、灌腸、拔罐、拔牙、清理頭皮、清理耳垢等等,BARBER 都幫到你 ⸺ 從前的 BARBER。」
他續道:「BARBERSHOP 也是一個文化;不是現在流行那種玩玩造型裝個帥的文化。在十九世紀的美國,成為 BARBER 是黑人其中一個在社會往上爬的方法。久而久之,黑人 BARBERSHOP 成為了一種西方村公所,當然主力服務黑人社群。黑人們就算不剪髮也會到相熟的 BARBERSHOP 坐坐,可能一坐就一整天,他們會在那裡聊天、爭論、炫耀、互相挖苦、逃避妻子逃避家庭的處所。有人說那是男孩變成男人的地方,可以在 BARBERSHOP 增廣見聞、看懂人性。LBBRON JAMES 有一個電視節目叫《THE SHOP》,就是在 BARBERSHOP 和不同的嘉賓討論、交流不同的議題;當然很多都是黑人嘉賓和黑人相關議題。所以說, BARBER 甚至可以是你的 THERAPIST 你的心理醫生你的高手聊天對象你的專業樹洞……」
這個口水佬繼續講:「我又有聽說過,日本有一個年輕男子,是吉列豬排店的第三代傳人,偶然之下接觸了 DJ,發現 DJ 打碟和炸吉列豬排有很多共通之處,以『炸豬排 DJ 揚太郎』之名認真鑽研 DJ 藝術。你這件是甚麼?SCYE?COMOLI?還是YAECA?你們年輕人這麼喜歡日本文化,難道不也應該學習他們的精神嗎?而不是只消費物質產品。又例如,我自己也很喜歡 JAZZ,JAZZ 和剪髮也有很多相通點……不過,剪完了。」
叔叔舉起兩面古舊的鏡子,給 CANZIE 四方八面都照個一遍。
很可能是心理作用的關係,CANZIE 覺得這個髮型很順眼很合意。 抓一抓頭髮,心中有個錯覺認為每一條都經過鐳射切割那麼精準。 這種錯覺令她自我感覺很好。
「我應該付你多少錢?」
「這個頭髮手術……不用錢。今日你我有緣。」
「這樣啊……叔叔你叫甚麼名字?」
「安西。」
CANZIE 上山的時候雀躍興奮。到了山上面徬徨憤怒。下山的時候,路途雖遠,但心裡面感覺踏實,一種微細變化漣漪般擴散到整個思緒。
乘上 51 號巴士到錦田再折返回荃灣時,ARIC 竟然返回水面。但她看都沒有看就把他刪除了。
WRITER ST AUGUSTINE
ILLUSTRATOR DOUBLE
你來刮鬍子還是來採訪的?
週一早上 9 時 53 分,AUGUSTINE 出現在這間工廠區的樓上 BARBERSHOP,店名是「CUT YOU DOWN」。推開大門,裝潢應該算是復古美式風格,地板全是正方黑白格子,理髮師全部穿着全白襯衣,全部都梳起油亮的頭髮,大部份都有鬍子,全部都紋身滿臂。王加胃大導演的《一代宗師》如果發生在美國,裡面的「白玫瑰理髮廳」可能就是這個模樣。
店內沒有前台,理髮師們瞧一瞧 AUGUSTINE,沒有任何反應。然後裡頭走出一名理髮師,她的爆炸頭非常蓬鬆,空氣感十足,整把頭髮律動一致地隨著她的舉手投足晃晃地漂浮。她走到 AUGUSTINE 跟前。
「BOOK 了 10 點只剃鬚?」點頭。「這邊走。」
坐下後她一邊調椅子高度一邊說:「第一次來嗎?」「對。」
「我叫 VANESSA,你可以叫我 VAN。」「你好 VAN,我是 AUGUSTINE。」「你沒有指定髮型師吧?看到是女生有否詫異?不過已經太遲了,現在想轉師傅也不行了。」聽得出她當然是說笑,同時間也滲透著輕鬆和自信。
乘著這股滿載空氣感的輕鬆,AUGUSTINE 決定道明來意:「其實我是《DOUG YEE》雜誌的編輯,正在寫一個「剪髮時要和髮型師聊甚麼」的專題故事,所以來取材。因為很久沒剪頭髮了……」
她呆了半响「原來是這樣。幾得意喔。」然後目光停在 AUGUSTINE的長髮。「這就解釋了如何可以週一早上來剃鬚。為 甚麼不直接做一個訪問?還有你會付錢的吧?」
「這樣親身光顧一次也是很好的取材方式。本來打算付的,用自己的錢;可以不付嗎?」
「這剃刀待會架在你頸上時,再想想要不要付吧?」VAN 親切地舉起銀光閃閃的金屬製品。
他笑著展開新話題:「這把剃刀有試過見血嗎?今天未有心理準備死在你刀下。」
「剪了三年,未試過。你不用心理準備,今天也不會出現第一次。那些上海師傅剪了四、五十年,你問問他們有沒有手震。」
「都問不到了,正宗的上海理髮廳應該都絕種了吧?那個沒有女性理髮師,男賓女賓分開的傳統。」
「對,也沒辦法了。沒人去就交不了租,就被時代淘汰了。」
「不過近年海外和香港都那麼流行 BARBERSHOP,我都疑惑為甚麼經驗豐富的上海師傅沒有回潮。西方的油頭時髦,東方的油頭就老套嗎?」
「大概就是這樣。或許過幾年人們就會慨嘆。始終失去了才懂得珍惜。」
「你這 OSCAR ISAAC 般的鬍子,留了多久,也準備好剃掉了嗎?不會慨嘆?」
「也沒有,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那你的頭髮呢?你說很久沒去髮型屋,是多久?」
「三年了。」
「三年才 DANNY SUMMER 的長度,不算長呢,打算再留下去?」
「因為我有久不久自行胡亂修剪。或許會繼續留吧。」
「看得出是胡亂。」VAN 抓一抓他的頭髮。「SO,AUGUSTINE, 想怎樣剃?」
「SHAVE 個清光吧。就像 DANNY SUMMER。」
「當真?還是 TRIM 比較適合?可能會像 JOHNNY DEPP,又或者小田切讓?」
「好,就小田切讓。」
AUGUSTINE 心想,我怎麼可能像小田切讓,不過讓她騙一下也無妨。
理髮椅傾後,VAN 將熱騰騰的毛巾敷在他的臉上。
「熱力會令毛孔擴張,事半功倍。」
VAN 開始用剪刀剪短鬍子。
AUGUSTINE 說:「所以你一般跟客人們都會聊些甚麼?」
「有一群忠實客人,他們喜歡談 BARBERSHOP 文化、談紋身、談電單車、談古著軍服AMEKAJI;最重要是談髮型、日常塑形和護理。怎樣可以生多點鬍子啊、用甚麼髮乳髮蠟啊、香港男生怎樣 CARRY FLATTOP 髮型啊等等。」
「甚麼是牙咩卡知?」
「AMEKAJI (アーメーカージー),日文來的。全寫是 AMERICAN CASUAL,即是經日本人詮釋的美式衣著文化。」
「哦,我讀過一本書講 AMETORA,即 AMERICAN TRADITIONAL,《TAKE IVY》這本書本來就是日本人拍攝的。你的客人現在還會一世不洗牛仔褲嗎?」
「對,AMETORA 稍為正裝而 AMEKAJI 稍為粗獷。現在很少人不 洗牛仔褲了,就像很少上海理髮廳一樣的道理。」「最近很多客人 都講起《勁騎26》,就連沒有開電單車的人都說很好看。」
「男士們都很想加入薄荷綠小隊吧?」
「也不是每個女生都要開薄荷綠綿羊仔的。我就開本田小狼,SUPER CUB。」
「真夠野性。我也很喜歡 SUPER CUB,有一部由輕小說改編的日本動畫《スーパーカブ》,講的就是女高中生和小狼的故事:生活 一片黯淡的主角,有了電單車而活過來。裡面那句對白『直到昨 天我都還一無所有,但從今以後我有了 CUB。』」
VAN 揚一揚眼眉。「這動畫我有聽過,一直都很想看。她說的感受,我相信我也正在體驗。只要跨上小狼,世界大了幾倍,風景也變得五光十色。」
剪刀退場。更加冷峻的剃刀要來了。她拿起剃鬚刷替他塗上剃鬚膏。「這剃鬚刷是獾毛造的,非常柔軟,更易起泡。」
冷峻的剃刀很快就掃下來。雙腮臉毛如《DUNE》內的 OSCAR ISAAC的下場一樣,毫無招架之力。
「讓我也訪問一下你。你是寫甚麼的?大概不是港聞吧?」
「我專寫得意嘢。譬如我剛剛寫了『禁慾的理由』。很多統計都指出,例如是日本這些先進城市,人們性交的次數愈來愈少。雖然人們對於性的態度愈來愈開放,但性交的社會成本似乎越來越高;而且越來越多人發現禁慾之後帶來很多好處。早在公元前 200 年的古希臘哲學家伊壁鳩魯就提倡肉體歡愉不是他所追求的享樂。發明家 NIKOLA TESLA、美國作家梭羅都相信禁慾;他們認為可以達到 SEXUAL TRANSMUTATION, 把 SEXUAL ENERGY 轉化為 CREATIVE ENERGY。拳王阿里在拳賽前兩個月禁慾,就連 LADY GAGA 也曾經表示自己奉行並鼓勵禁慾。很多印度的瑜珈 GURU 也提倡禁慾,以達致更高層次的靈修。」
剃刀已來到頸項的位置。
VAN 看起來似乎嘖嘖稱奇。「還是不要說話,以免刀鋒……」「所以你自己有禁慾嗎?」
VAN 即時察覺自己好像不應問這條私人問題。大概是因為八成的心神都去了手上的剃刀,她未有細想,隨性地就讓好奇心自由飛翔。而這一下猶疑就讓分神半秒。
AUGUSTINE 這時候張開口,兩人剛好四目交投;就在他聲帶還未震動之前,他看到她眼神裡的尷尬轉為錯愕。
「對不起,AUGUSTINE,我𠝹傷你了。」
血量還不少的。經過熱毛巾、鬚後水和潤唇膏的護理後,暫時止血了。
BARBERSHOP 的其他理髮師都說,竟然連 VAN 也失手了。
血留過了,剃鬚還是要繼續。接下來的過程兩人話不多。
VAN說:「可不是因為女性理髮師技術不足……總之很抱歉。」
「你起初說我今天不會被割傷,我也照信無誤了,所以我真的沒有心理準備。」
「但是能變成小田切讓的話,也值得的。」
「你是甚麼原因電爆炸頭?好像自從曾比特,就多了人電爆炸頭。」
「才不是曾比特,我怎樣看也是《勿說是推理》的菅田將暉。」
「說的也是。我也有興趣點爆炸頭。不過要 MINNIE RIPERTON 那種的。」
「哦~那應該很好看。」
他也不知道她是否說笑。
「完成了。你看一看。」
「很好。」
她也不知道他是否認真。
「這次不收錢。很抱歉。」
「嗯,我也找不到理由拒絕。想不到『不見血』到頭來『見血』,『要收錢』到頭來『不收錢』。特別的一天。」
「希望你還會再來。」
「我也希望。謝謝。」
小田切讓轉身離開「CUT YOU DOWN」。
VAN 拿起手機,傳短訊給男朋友告訴他剛剛發生的事。
他乘升降機回到街上,戴上頭盔,跨上 1991 年的哈利 FAT BOY 電單車,回到他那一無所有的繽紛世界。
ILLUSTRATOR DOUB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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