傾盡全身的力量,推開安大略美術館的旋轉門,只見 19 世紀巴黎時裝店的女店員扶著門把,等候捨不得花幾十元港幣租用衣帽間的我,她瞄了一眼那快從大衣肩上滑落的舊布袋,然後露出一抹客套的職業式微笑。我為了探視 JAMES TISSOT 所畫的巴黎女子而來,卻連半張值得珍藏的門票或導覽冊也沒有,晃出手機的二維碼入場,太現代化的博物館,可真有點索然無味。

《THE DREAMER》(SUMMER EVENING)BY JAMES TISSOT
展覽名為《TISSOT, WOMEN AND TIME》,牽扯到如此龐大的命題,我以為它會設在館的中央,光芒四射地迎著來賓。跑了兩層樓遍尋不獲,架著老花眼鏡的職員親切指路,就在底層穿過玻璃門與電梯的右側,那些曾在歐洲繁華街道踱步的女子,竟困於這不起眼的小小展廳。我花了數分鐘找出看展的起點,兜了一圈不禁愣住,展覽的序言與結語竟然原封不動複製再貼上,僅僅換了兩幅牆的背景顏色,我幾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策展人還真是深諳首尾呼應之道。牆上的花體字雖有意復古,但那些經歷過美好年代(LA BELLE ÉPOQUE),環顧四周可能只覺得寒傖吧。
調整一下自己的期望,還是來到了《THE SHOP GIRL》跟前。這位穿著黑色高領制服的店員,遊歷過巴黎、紐約、芝加哥和阿姆斯特丹,長駐於與時尚不怎沾邊的多倫多,眼神顯然流露著疲憊,卻仍不減笑容開門送別顧客,準備將包好的商品送上門外的馬車。父親經營紡織品批發生意,母親為女帽設計師,流連於英法兩國的名利場中,TISSOT 不只對布料的光澤與觸感順手拈來,商業社會之中流溢的慾望,在他畫筆下也纖毫畢現。

《THE SHOP GIRL》
我赫然發現與這位店員已不是初見,不過重遇此刻,畫框旁多了幾行有趣的解說:WINDOW SHOPPING 的法語是 LÈCHE VITRINE,意謂「舔櫥窗」,帶著幾分挑逗的感覺,對心愛之物垂涎的面孔躍現眼前。TISSOT 刻畫了櫃檯下吐著舌頭的獅鷲,堆捲桌面的粉紅絲帶滑墜地上,恰好形成了心形,真想親自問他:到底是在調侃遏制不住物慾的人們,還是那位隔著櫥窗與女店員調情的男士呢?站在畫框前,仰望著店員迎送我的雙眼,忽爾覺得自己也是畫家眼中享受被奉迎、準備將新鮮戰利品堆滿衣櫥,那種俗不可耐的人。
相隔數個世紀,我和她們相似,又極其不同。展覽之名已揭示了探討的重點,TISSOT 紀錄維多利亞時期的女子,用什麼方式度過時間。逛店購物是其一,但就這間美術館的館藏看來,女性許多都是百無聊賴地虛度年華,睡覺、 發呆、臥病在床和靜養,就算屬於經濟寬裕的階層,「等待」仍是她們人生的常態,不是等身體痊癒,就是靜候死亡的來臨。他畫患上肺結核的情人 KATHLEEN NEWTON 在夏日黃昏半瞇著眼歇息,畫身穿殖民地入口刺繡品的女子俯伏椅墊上,也畫因病而衣不稱身的女孩呆坐,陪她等候死神到來。嬌弱蒼白的美人,兩頰因發燒而燙紅,病懨懨消瘦的模樣,在推崇病態美的維多利亞時期尤為流行,甚至被用色情的目光窺視,可我寧願相信,TISSOT 只抱著憐憫的心,一筆筆哀悼凋零的生命。

每落一筆,都是畫家望著生命走向毁滅,那些女子消極地等待蠟炬成灰,究竟餘生對她們來說是漫長還是太短暫?關於時間,我倒想起了另一展覽時裝品牌 LEMAIRE 舉辦的相展《A SENSE OF PLACE, A SENSE OF TIME, A SENSE OF TUNE》,攝影師 OSMA HARVILAHTI 在越南拍攝騎著電單車的人們,在道路與橋樑上穿梭,衣服隨著風鼓起、飛揚、緊貼身體,由衣領輕輕的震顫,到整片衣襬在身後亂舞,城市景貌充當流動的背景,皺褶與陰影逐寸游移,無形的時間變得具體可感,貫徹了設計師 SARAH-LINH TRAN 解讀每季的創作,衣服的形態與顏色隨著生 活而慢慢演變,年復年、月復月地變得完滿。 時間推移的意義,本該如此,當你始終有著方向地前進,空氣就不會凝滯。因此看完最後一幅畫,離開狹小的展廳,TISSOT 恕我冒犯,你畫的衣裳奢華極美,但我只想給你送上展覽門票,讓你與她們判別哪個才是美好年代。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