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筆寫這篇文章時,時差反應尚未褪去,帶著混沌但新鮮的記憶,將英法的藝術巡禮見聞記低,如像把洗過的碗碟瀝乾水,沒有太大的難度。(至少會比起在羅浮宮穿越茫茫人海膜拜蒙羅麗莎,或者抬著行李走上巴黎六層窄小的樓梯容易許多。)剛從倫敦與巴黎回來,隨便揚起城市的某個角落,文藝與歷史的重重灰塵都撲面而來。
在倫敦特地預訂了《SARGENT AND FASHION》的特展,當然我是慕 X 女士(MADAME X)之名而來,想一睹這幅曾備受非議的名作。畫中人被視為是巴黎社交圈名流高特羅夫人(VIRGINIE GAUTREAU),身上禮服疑是來自畫家的愛牌 MAISON FÉLIX,黑色天鵝絨是當年巴黎流行的裙裝元素,高高挽起的髮髻與心形低領,將她粉瓷般細膩的肌膚展露無遺。但是眾人的焦點落在肩帶上:根據展覽中的草圖,薩金特(JOHN SINGER SARGENT)本來捕捉了幼細肩帶從右肩滑落的瞬間,沒想到將畫帶到沙龍展示時,這位女士的姿態卻引來上流社會的猛烈批評,已婚女士竟以不整齊的肩帶示人,更疑似沒有穿著內衣,過分刺激他們保守的神經,不但令高特羅夫人遭受奚落,也迫使薩金特聲名狼藉地離開巴黎。於是我們看到了現在的版本,這位無名的女士依然高傲仃立,牢牢緊貼雙肩的寶石肩帶,始終差了一點鬆弛的靈魂。
可能肩帶事件一直令薩金特意難平,後來他一直堅持自己的時尚觸覺,以致我一邊看展,一邊為他的執拗而失笑。客人明明想要穿綠色禮裙,他卻要求對方換上粉紅色,手裏不是拿著畫筆,就是忙碌地擺佈衣裙的位置,務必光影在完美的皺褶中流動。他也擅長憑空改動衣服的設計,手臂原來一對蝴蝶結,卻被他改成只有單個;明明是純淨的白紗裙,他偏要畫成濃墨的黑裙,再在袖間添上粉紅色的團團綢緞。如果他沒有當畫家,也很有機會成為難以伺候的時裝設計師吧?許多年之後,人們終也領略到那襲黑裙深邃的美麗。
不受歡迎的畫作比比皆是,而只有時間能證明它的價值。來到巴黎的橘園美術館,本來只想被莫奈的睡蓮環繞(分享好笑的一點:展覽提到薩金特到好友莫奈家作客時,總是找不到黑色顏料),仍為水裏的淡彩色浮雲感動之際,又竟看到一幅無法取悅客人的畫作 —— 瑪麗‧羅蘭珊(MARIE LAURENCIN)為香奈兒女士繪畫的肖像。她雖被歸入畢加索立體派藝術家的圈子,筆觸卻更加柔細圓滑,她的調色板上佈滿灰調的粉色,繪出的女子總是蒼白而略為憂沉,彷彿在一團濃霧裏才是她們的舒適圈。
1923 年的秋日,羅蘭珊與香奈兒剛好為同一個俄羅斯芭蕾舞團設計服裝,當時已頗具名氣的香奈兒邀請羅蘭珊為她繪畫肖像。畫中的香奈兒右手托頭,慵懶坐在粉紅色的椅子,藍色裙上坐著一隻貴婦狗,黑色細長的圍巾輕纏脖子一圈,低垂延出畫框之外。深深淺淺的綠與灰色交疊出背景,從天上俯衝的鴿子惹來灰狗撲吠,動態雖是活潑,但香灰兒低頭垂眸和下撇的嘴角,有種隔絕外界而陷入沉思的孤獨。博物館的介紹說香奈兒並不滿意這幅畫,更拒絕向羅蘭珊支付報酬。我想,香奈兒眼中的自己是意氣風發的嗎?她更愛明亮鋒利的氣息嗎?她覺得畫家沒有呈現她摩登中性的時尚品味?抑或狗兒撲向白鴿的寓意並不吉利?
沒有收到薪水的羅蘭珊相當憤怒,不願再為香奈兒繪畫。坦白說,我也驚訝於香奈兒竟然會「走數」。我以為她們應該能成為好友,羅蘭珊獨愛黑髮女子,也愛珍珠與緞帶,只是她對柔美女性氣質的迷戀,或許並沒得到香奈兒的認同。或者,她們只因各持藝術家脾氣而分道揚鑣。不知她們後來有否重遇和好,但能夠因堅守美的陣地而交惡的兩人,想必也會有點惺惺相惜。
為了體驗一回當模特的感覺,我也在塞納河畔、重建中的聖母院旁邊,坐著被畫了十五分鐘的炭筆肖像畫,因為是收檔前的最後一位客人,享有了 10 歐元的折扣。不知是與畫家四目交投或歐洲午後陽光太熾烈,只記得雙頰有點發燙。將畫作捲開,友人笑說畫家美化了我,這樣也是理所當然,我何嘗也不可以將美化了的法國印象,伴隨一大堆名畫磁石貼和名店馬卡龍,收捲回行李之中帶走。
COCO CHANEL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