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文章落筆一刻是最難的,永遠在糾結用甚麼字句,如像赴約前指尖在衣架來來回回,不知將以何種面貌呈現人前。這一夜,我故作鎮定露出友好的微笑,將芝士麵包夾回自己的餐碟,慌忙在腦中尋覓適合的開場白,竟發覺原來在聚會裏認識新朋友,開口說第一句話,比開展任何一篇文章更難。
成年人開始一段友誼,與維繫一段友誼,都是這麼不容易。有些明明陪伴多年穿得妥貼的毛衣,悄悄退藏到箱底深處,染上樟腦丸的氣味,在遺忘的邊緣偶爾重現眼前,但已再無穿上的慾望。雖然,我更願意相信,有些友情是 VINTAGE 一樣的存在,耐得住歲月的磨耗,深知彼此的刮痕、污漬何在,但你亦知道它無可取代。
這些時日,大家拖著幾箱行李家當,在一個個城市輾轉、落腳又離開,偏偏有朋友向我再三確認地址。看見信箱攝著寄自法國的聖誕卡,急切拆開信封時,想像膠紙黏上了她的指紋,在漆黑的郵袋之中經歷萬里,終於按響了我的門鈴。反覆讀兩三遍,我告訴她,你的字跡好像變了,沒以前那麼圓,就好像一年年流失膠原蛋白,褪去了嬰兒肥,消瘦下來。翻出我們眼神仍未疲憊的舊照,像許多經典老電影的橋段,四個女孩子曾在酒店七手八腳開了一瓶酒,夜晚趴在床上玩袖珍版《妙探尋兇》。如果像 VIRGINIA WOOLF 所言,女性要寫小說、要經濟獨立,就需要一間自己的房間,那麼我斗膽胡說一句,女性要維繫友情,也最好擁有一間房間,隨時找來好友徹夜談心,然後早上醒來一起畫眉塗唇膏。
JOSÉPHINE
THÉRÉSA CABARRUS
在 20 世紀初的歐洲,女性臥室旁往往設有一間叫「BOUDOIR」的小房間,讓她們心情欠佳時躲起來,名字正是源自法語 BOUDER,意思是生悶氣或撅嘴,相當調皮傳神。這片私密的天地,亦是她們招待摯友的地方,慵懶靠著床邊,愜意暢談社交圈中的花邊新聞,又或是影響命運的抉擇。如此一來,很想說說約瑟芬的故事。世人通常記得她是拿破崙的妻子、法國皇后,原來在她登上權力巔峰之前,有過一位閨中密友 —— 特蕾莎(THÉRÉSA CABARRUS),她們曾經在奢華的沙龍裏出雙入對,也見過對方落魄的一面。
法國大革命之後的恐怖時期,出身上流社會的特蕾莎被抓捕進監獄,遇見了同被囚禁的約瑟芬,死神就在斷頭台上隨時向她們招手。兩人結下交情,後來特蕾莎借助溫和派革命家丈夫的力量,將約瑟芬解救出來。特蕾莎善於與權貴周旋,她不願意看見獨裁者利用革命殘害政敵,於是動用資源拯救險遭處決或流放的人,用她的話來說:「斷頭台是被我的小手一點點推倒的」。
特蕾莎赫赫有名的居所 LA CHAUMIÈRE 隱藏於田園小徑中,內裏卻是享譽全巴黎、佈置精緻的沙龍,前貴族、銀行家、藝術家、政治家……統統是座上客。特蕾莎不只熱衷政治與藝術,也是引領時尚的一代 IT GIRL,人們總是憶起,她與約瑟芬雙雙走在香榭麗舍大道,以她們為首的時髦年輕女性「LES MERVEILLEUSES」愛穿著近乎透明的輕盈長袍,腰間繫上浮雕飾帶,配襯以絲帶或珍珠點綴的涼鞋和趾環,猶如希臘女神一樣漫步街頭,一時間震撼了整個巴黎。兩位法國傳奇女子,大膽半裸露著肌膚,路過之處流漾著寶石光色,在一場場舞會忘形借取著快樂,償還革命帶來的痛苦,懶理外間的流言蜚語。走著走著,卻來到了分岔路。
正因為特蕾莎介紹,才造就約瑟芬與拿破崙的相識。紀念他們結婚的畫作可見,約瑟芬穿著前後剪裁極低的裙裝,流露著希臘古典風格的自然美態,哪怕成為皇后後,她依然保留著這個形象,更影響了歐洲的時尚風潮。她靠坐在寶座待畫家作畫時,是否也會想起昔日與特蕾莎,結伴走在綠蔭下受眾人注目的時光呢?
不知是出於私心,還是複雜的利害關係,拿破崙掌權之後,竟對她們的友誼百般阻撓,甚至禁止兩人相見。據說他和約瑟芬離婚後,這兩位好友才得以淚流滿面地重逢。史書將兩人的情誼輕輕帶過,但也足以想像,她們噙著淚水的眼睛裏,搖搖欲墜的是那些快樂的時刻——在名流聚會散席之後,只有她們在還未燃盡的燭火之下,在房間中繼續言說對未來的想像。她們比誰都清楚,結束一段友情,原來比開始要難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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