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時不知S是怎樣的人。S有着豐厚的耳垂,談話時常有世家子的寛貴氣,但不時有某種政治的斫傷存在於我們之間,突然我便會直起身來,有所警覺。而其實,我喜歡見到S放鬆時的坐姿:他會像無脊椎的軟體動物一樣,整個斜斜滑靠在沙發類的坐椅上,背抵到坐褥位置,好像任何地方都是躺椅。我會笑起來:那實在像個沒長大的孩子。
作為同齡者,我和S之間曾有齟齬,十多年前我寫過文章批評他的文章,近乎釀成筆戰──而後來他說,他的許多朋友已經在網上和我筆戰過了,並得出結論:誰跟鄧小樺筆戰都將是自討苦吃。經歷多年,當我盡量態度柔和地面對他,談笑風生適度讚美之後,他仍然當面向他的下屬或朋友介紹我是如何兇惡不能得罪、地位崇高──而對方則根本沒聽說過我,崇高云云顯得荒誕。後來我覺得,S其實是在懷緬他的青年歲月,整個敵我分佈的定位,像Boy’s Club裏自有一套語言,建構並保障整個他所熟悉的世界。我取笑他,然後變得放鬆。
昔年S要來轉圜「招安」的我等,後來都過得艱難。S倒是成為了學術型明星,世家子當然贏在起跑線上,對此我亦不羨不妒,只覺不相干。我和S變成朋友是梁振英上台之後,我重訂自己的敵友定義,開始與這個本來見面都不樂意的人在FB PM,交換虛無話語。S全力經營自己想要的生活,朝向全球精英那種的半退休模式;我送過他一方印章,「無道則隱」,雖然不見得他會十分珍惜。
我看S一開始是把我定位為左翼激進派,如同各式政治人物都放進他的珍寶櫃裏賞玩,或拉在一桌上吃飯,他就心滿意足。後來我覺得這是純粹的興趣,隨着政治地形變化劇烈,愈來愈與利益無涉。以前每當他將我與某「本土派」女詩人相提並論,我就不想跟他說話;不過後來S亦不再說這些。不知是如何找到做朋友的方式的,總之是看過一個展覽之後的事。我但凡與人交換軟弱與沮喪,就覺得是真正在做朋友。S跟我說他的壓力,我告訴他我也吃過六年憂鬱藥。
一開始我們常常談錢,但他每次聽到我做文學團體的薪金,都會發出嘆息。我則反而滿面容光,自詡「沒有為錢煩惱過,很好」。後來我懷疑S默默地幫助過我,做了一個重要的和事佬。也不管是否真的,我打算送他一個精緻的劍玉別針。究其實,S是十分複雜的人,來自複雜的環境;而我愈來愈想,在我們見面的時候,只散發出毫無利害之心的鬆弛氣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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