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裏有些小節還是要讀很多次，才懂得。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題旨鮮明，寫的就是情意——我教書時就是這麼教的：是回在元妃省親之後，高潮過後，便閒筆寫小兒女情意，慢慢平伏到家常生活。
兩個情意的對象：花襲人，林黛玉。襲人線一直是個向上爬、得到姨娘位置的故事，處處計算。寶玉思念襲人而出府到花家，嗁得眾人不知所措，襲人則恰好要在母親兄嫂面前顯出地位，家中種種茶果褥踏皆不用得，只揀自己的坐褥、腳爐、手爐、香餅、茶杯給寶玉用，還親自為松子瓤吹去細皮給寶玉奉上，一派親密之態，其實是要讓家人知道她跟寶玉關係非比尋常，不要把她贖出府去。
明明是想盡方法要留在府中，回來與寶玉燈下相對，襲人卻反而佯裝自己快要出嫁離府，以激寶玉。寶玉最大的願望就是把所有人留在他身邊，當然耐不得此激。襲人趁機便要他答應三件事：不要胡言說激越的話；不要詆毀功名利祿、不許譭僧謗道；不要調脂弄粉、吃人家嘴上的胭脂。說到底，就是要寶玉做個合乎社會規範與期望、言行不能特立獨行，不要根據自己的想法與愛欲坦白行動的人。而寶玉，被胸中情意激動，就擊簪發誓了。
接下來一段是寶黛二人午睡同牀，有一搭沒一搭的說閒話，寶玉聞到黛玉袖中有幽香而心蕩神馳，編了老大一個段子，最後不過是要說「林黛玉是真正的『香玉』」。襲人絞盡腦汁的計謀策略，容易向學生說明；我問學生，黛玉這段有什麼意義？
它的意義就是沒有意義。愛情中親密的相處，無聊的調情，平淡家常，其實往往沒有意義。羅蘭巴特《戀人絮語》中分析「我愛你」這個句子，說這個句子的信息就包括在脫口而出本身，沒有其他信息，沒有蘊藉，沒有豐富的內涵。情意有時只是一種溝通與接近的動作，負載太多意義反而模糊了它本身。襲人是家庭結構中的賢妻良妾，要規勸夫君，相處充滿計算、需要偽裝，其意義是主流正規社會認可的意義，簡直像教科書教小孩子要做個有用的人。而寶黛的相處，只是情意自然的流露，不過博情人一粲，真正是純粹無聊，欠缺人生大道理式的意義，毫無實質效用。然而，那也許正正比較接近，愛情的核心。
這個對比結構，展示了寶黛二人作為反禮教、反世俗、也許近乎今日所說反社會的盟友關係，是他們情感的核心。
而同學們，有着過於繁忙的青春，已經厭倦了向上爬。都默默會心。要讀懂文學，竟然是要懂得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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