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空蕩蕩的多倫多地鐵列車,好像在老舊久閉的中藥抽屜裏,如塵般微弱的訊號忽然在隙縫中掉進來,手機傳來一則訊息:「某某被求婚了!」照片是熟悉的中學同學臉孔,在 99 枝紅玫瑰下映襯得更紅潤。群組裏是七嘴八舌的討論,單身的女孩的女孩都非常焦急,同齡朋友都紛紛出嫁了,自己卻在交友網站的汪洋載浮載沉。列車繼續行駛,我的回應因糟糕的網絡覆蓋率,卡在某節車廂久久無法送出。
於是我只得靠坐在污跡處處的座椅上,苦思這個月的專欄文章要怎樣寫。在這些時候,若有人陪伴自己說笑聊天確是沒那麼沉悶,但獨處的時間反倒令人更清醒。思緒開始飄遠,想到宋代詞人姜夔寫的《疏影》有一句「化作此花幽獨」,寫的是王昭君從大漠回到南方,在月夜化作一株孤獨如幽魂的梅花。初讀這句詞,這個孤芳自賞的意象一直在我腦中揮之不去。也有傳聞指日本詩人曾寫「大雪蓋疏林,梅開兩三枝」,行家卻點評「一枝梅足矣」。在東方的美學裏,熱鬧的繁花有時不如一枝梅來得清寂幽雅。文學世界是如此,可惜回到現實,社會還是對獨身者有點嚴苛。林黛玉式的孤傲雖美,不過人生始終如薛寶釵那麼喜喜慶慶的好。
我並不特別歌頌獨身主義,但懂得享受和珍惜孤獨狀態的人,往往像一本節奏緩急有致的書,令人想一直細讀下去。孤獨有別於寂寞,寂寞是渴望有人陪伴,胸中苦悶空虛;孤獨是一種片刻的抽離,從繁喧的世界抽身,在局外凝視自己。可是更多時候,兩者卻千絲萬縷地糾纏在一起。“I WANT TO BE LET ALONE” 這句話,出自光芒萬丈的荷里活巨星——GRETA GARBO,也是她一生的寫照。14 歲時喪父輟學,她表面上如普通孩子一樣玩耍,但內心卻封上一層薄冰,考上戲劇學院後也經常獨來獨往。導演 MAURITZ STILLER 把她從斯德哥爾摩帶到五光十色的紐約,盛暑與粉絲眾星拱月的擁戴,未有完全融化她的冰冷,她因為在異鄉生活加上不諳英語而悶悶不樂,總愛在寂靜的黑夜裏,用帽子掩蓋臉龐漫步,越是成名,越想遠離閃光燈。
GARBO 的伯樂 STILLER 回到瑞典逝世後,她在他放置遺產的保險庫裏踱步,觸碰著遺物來訴說一點一滴回憶,理應有無數裙下之臣的她,從此終身未嫁。在電影《QUEEN CHRISTINA》的片尾,她挑動幼細的眉毛、眼淚滑落到薄唇邊,還有徘徊走動的步姿,都似是在追悼生命裏重要的人物。與其說那是演技,不如說是閱盡種種沉重,用靜斂來代替哀慟號哭的習慣。後世拍賣她的信件中,字裏行間也流露了她對演藝生活、私生活被曝光的厭倦,這可能也是她只想獨處的原因。
如果 GARBO 的孤獨終老是身不由己,讀來有幾分淒楚,那麼同樣來自瑞典的藝術家 HILMA AF KLINT 則不然。她在 19 世紀生於資產階級家庭,遺傳了海軍上將兼數學家父親的聰慧理性,成為第一批在斯德哥爾摩皇家藝術學院深造的女生。在經歷喪妹之痛後,她將心神投注在精神主義上,還與四位朋友組成了名為 “DE FRI”(THE FIVE)的團體,直至死前也在祭壇前祈禱、冥想、探討神秘學。在一段失望的戀情後,她矢志終身不嫁,寧願用一生與藝術共舞。她將對植物細胞的觀察,加上對宗教哲學的迷醉,用抽象線條來描繪她心目中的美,意識引領她畫下重覆、對稱的幾何形狀,讓肉眼看不見的事物終被看見。
這位愛穿黑色的素食者,裏裏外外都彰顯著禁慾的氣質,不結婚、不生子的決定亦惹人非議,就像她那些藝術畫作般難以理解。但她不求別人認同,甚至在遺囑要求在她去世後二十年,才把作品公諸於世。因為她知道,她的信念是超越時間的,總有一日能獲世界欣然接納。
單身與否,可能是無奈的命運使然,可能是清醒的抉擇,但這種狀態並不會讓女性成為一件待價而沽的商品,猶如 GRETA GARBO 與 HILMA AF KLINT 一樣,都在漫長的獨身歲月中,醞釀出獨一無二的智慧與魅力。嚮往愛情的女孩也不必擔心,真愛總會在適當的時機闖入生命,就像本來無法接收的手機訊號,一步出地鐵站後就會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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