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電腦生成的武俠宇宙 —— 徐浩恩「搖籃在深淵上搖晃」

洪朴凱西（CATHY PARK HONG）在非虛構作品《MINOR FEELINGS: AN ASIAN AMERICAN RECKONING》這樣寫過關於身分認同，尤其是亞裔認同的問題，好一陣時間，她在愛荷華讀書時，刻意不寫關於亞洲認同議題，並受到身邊的同學影響，認為當詩歌出現大量指涉身分認同、種族特性的符號太過「族群氣」，有些有色人種作家會把詩歌和小說上的所有族群元素徹底刮除，全因他們不想被定型為「身分認同狂熱者」。若然作品就是創作者的生命交織出來的產品，硬要把身分認同的元素連根拔起，怎樣想來都覺得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洪朴凱西汲取了製片人在《ART FORUM》受訪時提出的意見，對待身分認同這回事，創作者要「逼近地談論」而非「直接地談論。」。在徐浩恩（HOWIE）於 HANART TZ GALLERY 的個展「搖籃在深淵上搖晃」，我想起「逼近地談論」這回事。

「逼近地談論」的重點是創作者自覺意識到自己與其餘與自己同樣身分認同、成長背景的人存著可能性的斷裂，亦即是創作者的作品涉及亞洲認同議題，並不代表所有亞裔的立場，不是為所有亞裔發聲，避免以單一敘事作結，作品留下一個懸置意義，容讓任何人想進入時有填補空間的自由。在作品裡，創作者不處理一個與觀眾（任何人）佔據權威的位置。

那是如何做到呢？展覽「搖籃在深淵上搖晃」提出了一個很好的例子，大量運用帶有強烈指涉的符號，而不落俗套。他在作品裡避免單一敘事，無論是水墨繪畫、還是結合聲音的裝置。武俠、江湖的元素亦常見於 HOWIE 的作品。武俠常見於華人流行文化中，當中以俠客為主角居多，大都身懷絕技，俠士對社會擁有強烈的責任感，能夠機智勇敢地懲惡揚善。為了心目中的公義，不惜以武犯「禁」，扶貧濟困。武俠小說通常以宋末為背景，而人物通常是中國社國的低下階層，對抗權貴。

HOWIE 1978 年於香港出生，隨著家人在尼日利亞住了數年，後來移民加拿大。小時候已離開香港的他，透過收到親戚寄來的錄音帶、閱讀武俠小說，從而了解出生地的文化，某情況上，也是理解「想像中的故鄉」。 由數百幅水墨手繪結合二維動畫程式的演算媒體作品《視差秘室》（PARALLAX CHAMBERS）是其代表作《混沌護衛》（RETAINERS OF ANARCHY）的延伸。由數百張手繪畫組成的《混沌護衛》，內容參考宋代英雄守衛民眾的故事，武林高手在林中格鬥，畫面另有一座結構多層、密密麻麻的樓宇，令人聯想到香港「三不管」的九龍城寨。「半月頭」的人在格劍、老婦在床上食鴉片、幾個人在打麻雀、一撮人在進行類近拜拜的儀式，旁邊則有古代士兵鞭屍，《混沌護衛》參考了捲軸畫的構圖，表達的形式倒是通過數碼程式隨機播放，各個動畫場景隨機地放大縮小，變相每次觀看作品也是一種新的線性及敘事，沒始沒終。《視差秘室》同樣採用隨機的演算媒體，沒有指定的開頭與結尾，以至每一次觀看，都是不同體驗。「搖籃在深淵上搖晃」把《視差秘室》放在一個黑房裡播放，猶如帶有神秘感的練功秘室，《視差秘室》的人物都是光怪陸離的，畫面出現香港舊式冰室、形同白骨精的女人、帶上面具施展手術的地下醫生。《混沌護衛》及《視差秘室》都是 HOWIE 想像的自治宇宙，當中的混沌也是任空間自治的後果，一種江湖式的存有。江湖不一定是一個實際存在的現實場所，倒是俠客活動的空間，隨時會變動及有危險。作品裡的建築、室內空間（板間房、冰室、練武室、露台等等）、各人物衣著指涉不同年代（有古代官服、也有現代服裝）時間與空間壓縮，令人難以分辨時空。作品加入演算生成的技術，非線性及無序的故事，開放詮譯的可能。在此，就連藝術家也非高據完全話語權的位置。

HOWIE 並沒有避開身分認同，作為亞裔在加拿大生活的經驗。與其說他把那些符號當成名詞般來看，倒不如說是以動詞化處理。依據 CATHY PARK HONG 引用詩人 NATHANIEL MACKEY 的文章〈OTHER: FROM NOUN TO VERB〉，解釋「把名詞動詞化」是一種對被為他者的對抗。她舉例，黑人創造出來的音樂SWING，原本是黑人對音樂的反應，後來 SWING 在白人商家打造之下，是一個名詞。對抗就是要把名詞奪回來，將之變成動詞。相應的例子如同酷兒化，同樣是把 SELF-EMPOWERMENT 的一種方法，拒絕處於弱勢。

《埋葬的化身》（AVATARS OF ENTOMBMENT）呈現的是 HOWIE 作為異鄉人的矛盾。他取材於西洋「外銷畫」，無論是內容及風格，「外銷畫」大大迎合買主口味的作品往往是以西洋的技法作畫，但內容是帶有濃厚的中國，譬如有大量符號，美化了的中國風俗景物、動植物等，成為歐洲人想像的中國。在《埋葬的化身》中，HOWIE 採用了網絲印刷，而「外銷畫」也是版畫，兩者均是較為方便複印。在《埋葬的化身》裡，藝術家畫了鎖在賞石造型的囚籠，賞石文化對中國文人很重要，特別是文人石。對中國文人來說，賞石不僅可以寄情，也能通過石頭得知天下乾坤，觀望宇宙奧妙。偏偏，在《埋葬的化身》把文人困在石內，身體被石頭搞得五馬分屍，文人還過來被石陣圍困，儼如對西方的中國典型刻板符號的對抗。